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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小龙|“我们早已习惯将真实的自己和自己的文字分离开”——谈语言规制的双刃性

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
2024-09-10

中文系15级小张同学来信:

“Macquarie大辞典招募专家团队创造了一个新的词——phubbing。这个词是是phonesnubbingsnub(冷落)的进行时态)的合成,意为低头族,泛指那些只顾低头玩手机,冷落了其他人或事物的人。这个词一经发明便成为了网络流行词,一时间人人都用。

“Macquarie大辞典的这个举动,目的是证明语言总是在不断演变发展。如果一个词语在社会上得到某种认同,它不仅让个体得到了完美的阐释和表达,而且成为人们共同想表达的东西,那么这个单词就可以被收录进字典。

“这让我产生了几点想法:

“1. 语言反映世象。它不是一成不变的,它会随着社会潮流而调整、变异和创新。网络语言无疑是最典型的代表。

“2. 如您在课上所说不明觉厉’‘喜大普奔等四字词,很难找到别的词语来精准地表达这种意思,但是这些四字的网络词做到了。

“Phubbing也是很好的证明。这个词出现在2012年,当时人们使用手机不分场合的现象已经比较普遍,但直到phubbing出现,人们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,引起了广泛的社会讨论。

“这说明有一些社会现象我们是难以用现有的语言认识的,而新词却能把这种现象明确地表达出来,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关注和兴趣。

“在我以往的认识中,新词的形成往往是巧合。比如,伤不起最初出现在校内网的文章标题上, “duang”则起源于成龙拍的一则洗发水的广告。但phubbing这个词却是有意识地制造的,而且是有关专家、学者经过讨论之后制造的。这是不是说明应该提倡有意识有目的地制造新词语呢?这样是不是更有利于增强语言的生命力呢?”

小张同学的问题,关于语言能不能有意识地制造,以推动社会的发展,我想了想,还真无法简单地回答。我们从头说起。

一、关于语言关于世界”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

我们对周围世界的认识,或者说我们的世界观,本身就是一种语言意识。语言并不是人类“有意识制造”的行为,而是人类存在的本质属性。

胡塞尔认为,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先验的自我的意识活动的对象,都是先验的自我通过意识活动“构成”( Constitution)的。

这也就是说,意义不是来源于对象,而是来源于意识活动。这样就带来一种对语言的根本看法,即语言的表达和意义是意识活动的重要显现。语言解读具有人的认识的本体论地位。

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,世界万物只有为我所用才有意义。一切事物只是在为我们所用时才同我们发生关系,与我们相遇。

这并不是传统唯心主义所说的“世界就是我的感觉”“世界就是我的观念”,而是说如果不与人发生关系,世界之为世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。

因而意义就是事物与人的实践关系。世界不是既定不易的东西,而是为人类服务的无限可能性,人把它“作为”什么,它才能是什么。人是世界的主人。

当我们把某物解释为某物时,这个解释即词义就体现了它对于人的意义。例如一个炉子作为炉子,就得发热。我们可以说,发热就是炉子的意义。

因此,意义首先是一种存在方式,它从可能的世界而不是现成的世界中获得它最终的根据。语言的意义就源自存在的意义。

海德格尔为此提出一个著名的命题:“语言是存在的家,在它的住处住着人”,说明关于语言关于世界”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界限。世界就是我们描述的那个世界,那个在我们概念体系中存在的世界。考察我们的语言,就是考察世界。

显然,在这个命题中,语言对于世界有极大的主体性和能动性;然而语言一旦形成,又是一套固化、现成的制度,那么——

怎样看待语言规制性中隐含的惰性?

二、语言规制性的动态理解——创造性精神活动

从表面上看,语言与思维是形式与内容的关系,然而在二者的关系中,语言决不是从属和被动的,因为思维的单位和单位之间的关系都是语言规定的,人的理性思维是在语言形式中模铸的。

那么问题就来了,如果语言对于思维是如此主动地规制,那么怎么保证人类的思维在现成的语言基础上不断创新和变革呢?

这样的担心出于对语言形式的一个误解,即以为语言是传习下来的“死”的东西。

洪堡特告诉我们,语言不是已经完成的产物,而是一种正在进行的活动,是某种持续的、每时每刻都在向前发展的东西。语言中死的形式必须在人们心灵中不断地被重新创造。因而语言本质上是一种创造性的精神活动。语言运用具有无限量的个人创造行为,语言形式具有永恒不变的生成原则。

语言的这种与生俱来的创造性,是语言的社会本质的生动反映。

当思想观念发生新变化的时候,当社会形态发生新样貌的时候,语言都是积极的参与者和建构者。在这个意义上,不存在语言要“有目的地”做什么的问题——语言本身就是人的“有目的”的产物。

三、语言规制性的静态理解——思想变革的临界点

语言对于人类思维的发展有着重要的作用。现代人的各种现代意识,都必须建立在一个新的现代语言形态基础上。换句话说,一个完备的现代语言形态的产生,才是现代意识确立的实际标志。

当社会观念和结构面临深刻变化的时候,语言的社会参与往往表现为使用语言的个体的超前意识,而这样的意识必然需要新的词汇,新的语法,乃至新的思维方式。语言变革由此发生。

无论在上世纪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白话文运动,还是在本世纪互联网生态中年轻一代创造的网络语言,我们都看到了一种自觉的文化意识,一种自我反思下的语言变异。

人类作为“语言人”有这样的意识其实很自然。例如,很难设想,近现代革命的阶级意识和文化创造能够通过一个守旧的“之乎者也”的语言形态而被广泛传播和确立起来。同样,也很难在文言文中表达当代人新的感觉、意向、理念和各种具体的社会因素的独特性。

一般说来,语言的表层结构有很大的通用性。它可以用来表达相当多不同的思想形态和社会形态,具有很大的恒定性和自我调节功能。但这种语言形态和不同思想、社会形态的对应也有其限度,一旦到了某种临界点,或者说到了一定的质点上,思想、社会的变革就要求传统的语言结构发生裂变。近现代汉语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变就源于这样一个临界点。

最早意识到这个临界点的是戊戌变法的领袖之一裘廷梁。他在18988月写出近代白话文运动的第一篇檄文《论白话为维新之本》,列举语言变革的八大理由:

一曰省目力:读文言日读一卷者,白话可十之,少亦五之三之,博极群书,夫人而能。

二曰除骄气:文人陋习,尊己轻人,流毒天下。夺其所恃,人人气沮,必将进求实学。

三曰免枉读:善读书者,略糟粕而取菁英;不善读书者,昧菁英而矜糟粕。……改用白话,决无此病。

四曰保圣教:《学》、《庸》、《论》、《孟》,皆二千年前古书,语简理丰,非卓识高才,未易领悟。译以白话,间附今义,发明精奥,庶人人知圣教之大略。

五曰便幼学:一切学堂功课书,皆用白话编辑,逐日讲解,积三四年之力,必能通知中外古今及环球各种学问之崖略,视今日魁儒耆宿,殆将过之。

六曰练心力:华人读书,偏重记性。今用白话,不恃熟读,而恃精思,脑力愈睿愈灵,奇异之才,将必迭出,为天下用。

七曰少弃才:圆头方趾,才性不齐;优于艺者或短于文,违性施教,决无成就。今改用白话,庶几各精一艺,游惰可免。

八曰便贫民:农书商书工艺书,用白话辑译,乡僻童子,各就其业,受读一二年,终身受用不尽……

裘廷梁主张开通民智,变法维新,而这样的思想解放和社会变革,无法建立在文言文上——此时我们就看到了语言规制的静态临界点。这样的临界点只能出现在巨大的社会变革前夜。

语言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现象。社会总是处在动态发展中,而社会的发展又总是阶段性前进,这就是语言规制动态和静态二重性的根源。

裘廷梁的白话八论,让我们深刻体验到语言更新对思想更新、社会更新的巨大推动作用。而语言的弄潮儿往往就是思想的先行者。他们“有目的地”推动语言更新,为新的思想和新的社会结构“清障”和“开路”。

四、语言功效人为干预的二重性

人的根本属性是语言性,语言是人与世界联系的根本纽带。语言发挥这样的作用,当然离不开创造性的精神活动,同时又离不开传统的传承和发展,这就是语言作为一种符号规制的二重性。

语言创造性的精神活动,是自然发生,无须干预的,人们有意识创造的新的语言概念,大多数都发生在语言随社会发展而出现的创造性精神活动中。然而,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,也让我们看到这种创造性精神活动的异化,即利用语言的规制作用,有目的地用空洞的语言替换现实,用虚假的概念掩盖现实。

法国国际关系与战略问题研究所所长波尼法斯,写过一本书《歪曲事实的知识分子:说谎专家在媒体上的胜利》。他在书中指出,今天的世界,每个国家在推出某项外交政策时,都已经不会如十八、十九世纪时那样,公开承认是为了国家利益,而几乎都倾向于将道德大旗推在前面。在这面道德大旗上可以列出长长的单子:反对独裁、推行民主等等。所以美国入侵伊拉克时,当然是把推翻独裁统治书写在旗号上,但事实上却是某些美国的实际利益在推动着这场战争。

而法国某些知识分子,在自己知情的情况下,依然向公众推销一些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。他们高举国际关系中的道德大旗,来掩饰不那么道德的行为。这显然已经“不是向公众传递信息,而是在影响公众”。

这就是语言遮蔽下的国际政治现实。

同学们可能觉得,这样的语言遮蔽并不能影响我们啊,我们已经看穿了这些虚假信息。其实,更让我们“细思恐极”的,是我们生活在语言遮蔽中而浑然不觉。

语言与文化课的同学们,深刻反思过这个问题。日语系11级的小刘同学说:

“我们好像特别善于在不同的情境,对不同的人,甚至是面对不同的文本材料时说出完全不是同一风格的话,做一个文字上的‘变色龙’。

“于是乎,平日里明明是一个同学眼里笑点很低,实实在在的‘二货’,却可以在考场作文里《面对大海》吟咏出胸中的千沟万壑,从‘一个大而酸的橘子还是一个小而甜的橘子的选择’中探讨出严肃的人生哲学,其脱胎换骨程度简直有如人格分裂,令人瞠目结舌。

“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们早已对这样的事情见惯不怪了。谁让考场作文是‘戴着镣铐跳舞’呢,谁让批卷老师总是对那么一类作文下不了狠手呢。

“考场作文只不过是一个例子,从小到大,有多少次我们就这样为着最实际、最省事、‘最明智’的做法而放弃了真实的自己。于是诞生了一个个令人无奈却又会心一笑的标准套路。

“我们早已习惯将真实的自己和自己的文字分离开来,只要能够得到好的结果,能够成为模板被他人所推崇,继而被模仿就好,这就是我们的终极目标。而更多的时候,我们也乐得做一个毫不费力的模仿者。”

回到小张同学关于phubbing的提问,我回复小张同学说:

“phubbing这个词产生,其实和大多数新词的产生一样,是人们用新的语言形式来概括一种新的认识或现象,低头族也是这样。

没有人能够有意创造一个流行语词,而语言时时刻刻都在创造新的形式,只有能够引起强烈共鸣的词才能流行起来。所以phubbing这个词严格地说不是谁创造的,而是社会选择的。

这也回答了你后一个问题:新的词语都是自然产生的,不用担心人们的语言创造力,而语言使用中的有目的是不健康的。

“我们要避免的是这样的情况:躲在现成的流行词语下不再思考真实的自我,用虚有其表的语言游戏遮掩自己的真情实感。

一个直面自己内心感受的人,他的语言一定充满质感,生机勃勃,在差异化的表达中体现创造活力。

小张同学很好奇:

语言使用中有目的为什么是不健康的?

一定是自然而然出现的才是好的吗?

我们不能有意识地主动去创造吗?

其实“主动去创造”本身就是语言精神活动的内在动力,而“有目的地使用”却凸显了语言功效的消极和负面的一端。我对小张同学说:

“语言健康的标准是‘有感而发’,饱满的感觉是推动语言发展的真正动力,这也是中国古人十分重视的‘意在笔先’。

“如果为创造而创造,甚至为遮蔽而制造,为遮蔽而空转,只会腐蚀和干扰语言的功效,同时损害我们的人格。”

语言的规制,是一把双刃剑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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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年目录链接(六)
(2020.5.21-31)

2020.5.21   一个句子建构中的古今中外

2020.5.22   让笔顺成为思想和情感表达的力量

2020.5.23   不是机器人会写诗,而是汉字让我们更相信机器人可以写诗

2020.5.24   虽然机器人会写诗,但语言游戏的空间性无法自动生成人文精神

2020.5.25   今天是机器人会写诗歌,明天是年长者卷土重来

2020.5.26   思维方式五个对立深刻影响中西语言的建构

2020.5.27   双语中的母语问题

2020.5.28   小时候的复旦记忆是穿过密密的金色麦田——校庆絮语

2020.5.29   我们那个年代的师生——校庆絮语

2020.5.30   视角就是闭上眼睛打靶——关于“媒介即讯息”

2020.5.31   今天我们如何为中文标点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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